這一陣子和父親沒有太多對話,我長久在他的眼神中看到孤寂,最近有些許不一樣,我感覺父親的眼神中多出一些悵然,或許也可以說是無奈。造物賦予我們一個身體和一段不算短的人生,不看長壽村的平均歲數,就以一百年來作為生命的極限,父親正在後段的五分之一,很多人希望填上享福,事實上多數人到了這個階段,因為健康的因素,被迫填上苟延殘喘。我多少抓得到過了八十歲的人心裡在想些什麼,他們很本能的和老天爺要時間,他們期望自己還有體力和死神拔河,他們的腦中盡是生命軌道中的畫面和事件,重要的事情不斷在倒帶,前方的路很模糊,後方的圖像也逐漸模糊。

 

父親的人生壯年期持續經營一段又一段令他歡樂的事情,就是每年一度的出國旅遊,陪同的幾乎都有母親、兒子、女兒、媳婦、女婿、內孫和外孫,有時候也邀請親朋好友一塊出遊,他甚至經常出錢招待診所的護士小姐。與其說這是家人與員工的福利,不如說這是父親個人獲致快樂的權利和方式,這些美好回憶如今只剩下一本又一本的相簿,一捲又一捲的錄影帶。母親離去之後,他的回憶重心全數放在和母親去日本的三、四十次紀錄,能夠讓母親在日本旅遊和血拼,一直是他最大的喜樂,可是他不想去日本了,因為意義不存在了,因為不再有樂趣了。其實我懂,早年出國玩,父親沒有過程,只有事件,就像老人家回顧一生,只有時間的刻度,只有事情的存在,沒有事件的畫面。

 

看到父親記憶持續衰退,我似乎必須意識到這條擋不住的洪流,能協助他踩失智的煞車,我沒有道理不用力,只是防堵和潰堤是相反的力道,父親自己一直是用力踩油門的那個人。聽到他那句為吃安眠藥所設計好的「沒辦法」,我怎麼會對人生沒有體會?我如何去正視與定義父親的成就?當我們都必須意識到健康由自己全權負責的同時,攤開時間的軌跡,摧毀自己健康的都不是別人,自己就是那個劊子手,每天把安眠藥往自己身體丟的,就是父親自己。所有生重病的人都必須回顧自己時間的刻度,每天堆積一點,一年可以堆積多少?垃圾桶內的東西也一樣,容量有極限,沒有人願意處理,就是臭到你不能不處理。

 

回到過往時間刻度的當下,以我們尚未進入人生最後階段的人來說,不就是此時此刻?父親差不多就在我這個年紀的前後期,開始養成服用安眠藥的壞習慣,能夠把主控權放在自己身上還好,一旦上癮,一旦被藥物控制言行,一旦生命的主控權不在自己的手上。懇請好朋友諒解我對製藥單位的極度反感,也請大家諒解我究竟有多麼理解藥物對人體的殘害,很多錯誤的行為和元素就是透過時間的累積,對行為人造成極大的傷害。我看到時間刻度的重要性,我們不需要像老人家思考中的時間刻度,我們的時間刻度不是回憶,而是對自己全然負責的計劃性。

 

一定有生命事是你現在就必須要做的,錯過此時此刻就沒有機會了,我不懂你對於時間刻度的莫視,我甚至不解你為何對時間刻度如此的冷淡。